白重恩对话国际清算银行总裁卡斯滕斯：大型科技企业参与金融活动也应适用“系统重要性”的监管概念
发达经济体超宽松政策给全球经济带来了哪些问题？随着发达经济体货币政策正常化，大潮退去，又将如何影响全球经济和金融市场？包括中国在内的新兴市场国家该如何应对？以及，作为数字经济的组成部分之一，央行数字货币在正式落地之前还需要解决哪些关键问题？它将如何影响全球金融体系的稳定性和货币政策传导？对于大型科技企业和金融科技的监管，该如何平衡好效率、稳定与公平之间的关系？
10月24日，在第三届外滩金融峰会全体大会三“数字经济与金融科技：效率、稳定与公平”的“开场聚焦”环节，清华大学经济管理学院院长白重恩围绕上述问题，与国际清算银行（BIS）总裁阿古斯汀·卡斯滕斯（Agustín CARSTENS）展开对话。
Agustín CARSTENS的主要观点如下：
① 各国为应对新冠疫情冲击所采取的宽松政策是必要的，当前的经济情况实际比此前的预期更为乐观。
② 目前为止，本轮通胀上升仍然是暂时性的，充裕的流动性尚未威胁到金融稳定。但各国央行需要保持高度警惕，做好遏制通胀不断蔓延的准备，并有必要考虑减少一些流动性。
③ 面对发达经济体货币政策正常化，新兴市场，特别是亚洲国家的央行已经有较好的准备。
④ 相比于私营部门的加密货币，只有央行数字货币（CBDC）才有最高的可信度，拥有央行级别的制度支持，是最可信赖的货币形式。
⑤ 考虑到私营部门，特别是科技巨头本身可能带来的不稳定性，发展央行数字货币至少可以建立一个额外的、由政府掌控的平行系统，事实上有助于提升金融系统的稳定性。
⑥ 央行数字货币系统需要综合考量多种因素。一个理想的结果是形成更有效、更可信的支付手段，并帮助解决小微企业融资问题，同时不会引发威胁金融稳定的去中介化，不会增加货币挤兑的可能性。
⑦ 技术缺乏监管将导致严重的恶性循环，影响公平竞争和金融系统的稳定性。为此，有必要落实功能监管，确保同一类型的活动适用同一类型的监管制度。
⑧ 与系统重要性银行或金融基础设施一样，全球化的大型科技企业同样具有系统性影响，对于这类科技企业参与金融活动的监管，需要适用与前者相同的概念。
以下为完整版视频与中文版对话实录：
白重恩：早上好，卡斯滕斯先生，欢迎参加这次对话。会议组织者给我们的讨论题目是：“数字经济与金融科技：效率、稳定和公平”。许多数字技术正在对金融行业产生很大的影响，同时也创造了很多机会。技术当然有潜力提升效率，但同时也会带来很多挑战，其中一些挑战就涉及到公平性的问题。数字技术的发展是否会对金融行业竞争产生不利影响？以及，我们还不清楚，数字技术会对金融系统的稳定性产生什么样的影响。所以我认为这是一个很好的讨论话题。
然而，在我们深入探讨这个问题之前，我想问一个与这个主题略有不同的问题，那就是：发达经济体的货币政策正常化进程将如何影响新兴市场？像中国这样的新兴市场经济体应该如何应对发达经济体的货币政策正常化？
Agustín CARSTENS：谢谢你，非常感谢白教授，感谢你抽出时间和我交流，很高兴能参加这次的外滩峰会。我一直在说，如果能来到中国参会，那对我来说真是再好不过，希望下次我们可以见面。你刚刚提的这个问题十分关键，我认为这可能是当前各国央行和政府部门最为关注的一个问题，大家都在考虑如何建立相关的规划。我们都知道，新冠疫情对世界经济造成了一个重大的健康危机，为了解决这个危机，许多方面的经济活动都接近陷入停滞状态。为了打破自去年年初至今的僵局，各国必须至少在财政、货币和监管领域实施非常积极的政策。这样做的主要目的是防止对经济的实际冲击转化为金融危机。到目前为止，这些大规模的财政、货币和监管政策，执行效果还不错。事实上，我们现在看到的局面反而比两年前我们预料的局面更加令人乐观。
主要发达经济体的货币政策一直是极具扩张性的，在一些新兴市场经济体中，情况也是如此。我想说的是，新兴市场经济体有力的货币政策框架，加上来自发达经济体中央银行的流动性注入，恰恰允许新兴市场也能够实施一些非常规的货币政策。不过，万事终有尽头。虽然财政和货币政策并不是全无限制的，但是这些政策对流动性、对利率水平，以及对资金供应，都已经产生了非常巨大的影响。我们从一开始就知道，实施这些政策必然要承担相应的代价，这种代价可能会体现为一定程度的通货膨胀，也有可能体现为金融不稳定。
随着经济复苏的步伐加快，我们看到价格上涨，主要是大宗商品的价格上涨。这一方面与经济领域的瓶颈有关；另一方面，疫情和抗疫措施导致许多领域经济活动停滞，重新启动面临困难，也导致了很多相对价格的变化。这些相对价格的变动在短期内体现为通胀上升。虽然我并不认为我们将面临永久高通胀的局面，但不可否认的是，目前的通胀水平确实有所上升。国际清算银行目前仍然认为，本轮通货膨胀率的增长是暂时性的。但是这并不意味着各国央行不需要对此保持高度警惕。各国央行需要行动起来，做好遏制通胀不断蔓延的准备。同时，充裕的流动性也会诱发资源流向金融市场，而这往往会带来很大风险。尽管我们目前仍然认为金融稳定性尚未受到威胁，但也确实看到，市场内的流动性已经非常充裕。所以我认为，有必要考虑减少一些流动性，以确保未来的金融稳定。
在本轮疫情冲击的应对中，各大央行已经从上次的全球金融危机中吸取教训，知道干预速度要快，应该以压倒性的姿态提供大量的资源，而这也是它们现在所做的。与此同时，各国央行也学到了另一个教训，即必须让市场清楚当前的形势，这样在最终退出宽松政策时，才不会让市场措手不及，不会引发巨幅波动，从而确保2013-2014年的“缩减恐慌”不会重演。所以我认为，目前各国在这方面的做法是合适的。
新兴市场往往对全球货币环境的变化更加敏感。然而我想说的是，在国际央行界，各方的共识是很明显的：当前的做法不可能永远持续下去。在新冠疫情冲击发生时，许多新兴市场的货币政策框架是非常强大的。如果把这次的情况与2013-2014年相比，就会发现这一次，许多央行积累了更多的储备，本国汇率更加灵活。可以说，央行对通货膨胀和金融稳定有了更强的控制能力，使得它们在极短的时间内，可以用温和的货币政策来应对发达经济体的行动，并能在更加有利的条件下，根据全球金融状况的转变来调整自身的货币政策立场。
这里的关键因素正是各国央行能够让自己的政策工具更加丰富和有效。国际清算银行已经和有关部门（其中包括中国人民银行和亚洲的其他央行）一起做了很多工作，一起分析如何使用一个更综合性的政策框架来应对类似当前的外部冲击，包括使用国际储备来减缓汇率所受冲击的可能性，以及运用货币政策、央行资产负债表、宏观和微观审慎监管措施等，甚至还包括在特定情况下使用资本流动和资本账户管理措施。当然，货币与财政当局的密切协调也是至关重要的。
我们将面临一个困难的时期。因为，全球各国央行注入的大量流动性如同“麻醉剂”，在短期内是有益的，但现在“麻醉剂”的“药效”正在消失。所以，在某些情况下，需要做出一些艰难的决定。但是我认为，全球新兴市场的央行，特别是亚洲国家的央行已经为此做好了准备。值得一提的是，在面对本国出现的问题时，表现尤其出色的就是中国人民银行。我认为，中国央行的举措促进了中国经济的重启，中国和美国可以说是推动世界经济增长的引擎。我知道，在今天这个话题上，你是真正的专家，你也参与过中国央行的一些政策制定过程，我不知道你是否同意我的观点。
白重恩：我认为中国央行正在非常努力地处理一些潜在风险。如你所知，自全球金融危机以来，中国实施了规模巨大的财政刺激措施，很多投资项目是通过债务融资的，债务的积累是个潜在风险。到目前为止，我认为央行和金融监管机构把这个问题处理得非常好，但我们必须对潜在风险保持高度警惕。这是央行正在处理的事情，也是我们面临的挑战。
从长远来看，我对中国经济的增长前景相当乐观。当然，我们也面临着一些长期问题需要解决，其中一个问题就是，如何让中小型企业更便利地获得融资。这与今天的话题有很大关系。我认为金融科技可以让信贷配置变得更有效率，同时也有一些案例显示，金融科技有助于降低风险。然而，随着金融科技的发展，很多数字经济活动或数字技术驱动的企业倾向于集中化，这引起了人们对于市场竞争度、公平，甚至系统稳定的担忧。因为企业规模过大时就会具有系统重要性。我认为，这些新问题，不仅是对中国的金融监管机构，甚至对整个世界来说都是前所未有的。所以，中国意识到了一些问题，并且正在学习处理这些问题的方式。在此过程中，我们必须加强不同监管机构间的协调，并借鉴吸取其他国家的经验教训。
现在来谈谈今天的主要话题，也就是数字经济与金融科技。金融科技的重要体现之一就是央行数字货币，很多人对此非常感兴趣。目前，央行数字货币仍处于实验阶段。很多人都在问，要让央行数字货币真正落地，还需要解决哪些关键问题？
Agustín CARSTENS：很显然，央行数字货币是当前各国央行正在研究的一个关键问题。可以看到，在央行与社会的联接方式中，最明显、最直接、最有形的方式就是现金。每个国家都有现金，人们每天都使用现金，把现金的存在视为理所当然。我认为，现金是人类的一项伟大发明。当然，现金的使用和支付体系一直在演变，一场巨大的数字革命已经发生。准确地说，央行数字货币试图做的是为社会提供一个更好的货币形式，更加与时俱进。因为，现在的人们并不一定想要直接使用现金，而是希望通过手机以及各种不同的应用程序来进行交易。在这方面，各国央行需要做出回应，并提供一种数字形式的可信赖的货币。
有些人会问，既然现在私营部门已经在提供一些数字支付方式，我们为什么还需要央行数字货币？关键问题在于，只有央行数字货币才有最高的可信度，才能拥有央行级别的制度支持。央行是最值得信赖的货币形式。由央行向社会提供数字货币是一种公平且必要的做法。这就是为什么我们需要向着这个方向前进，也解释了为什么如今大多数央行都在努力推出自己的央行数字货币。你的问题非常关键，这个问题就是：如果央行数字货币真的这么重要，那为什么现在它还没落地？
原因是，这项工作并不简单，甚至是极其困难的。央行数字货币必须做到无懈可击，必须极好地运行，系统绝不能宕机。对于央行数字货币的分配，从个人到账户的映射非常重要。央行数字货币在社会中的使用非常复杂，与其他支付手段的关系也至关重要。对大多数国家来说，在现有支付系统普遍基于商业银行账户体系的情况下，央行数字货币应该如何运作？如何让央行直接对个人发行的货币和通过商业银行发行流通的货币互洽或互补？
另外，央行数字货币为我们带来了之前从未有过的机遇。例如，现在我们无法为现金付利息，如果采用了央行数字货币，怎么做才合适？还有很多其他重要问题都需要考虑，比如要如何处理好央行数字货币可提供的信息和个人隐私保护之间的关系，这些问题在一百年前完全不值得关注，但现在不一样了。
各国央行都很关注的另一个问题是支付系统的改进。从历史的维度看，支付系统以非常缓慢的速度经过了几十年逐渐演变才形成了今天的模样，这一过程有些类似于我们逐步在旧平台上安装新的应用程序和功能。而央行数字货币和新技术提供了一项非常重要的“基础设施”，可以让我们彻底地重新设计支付系统，走上新的“轨道”。其他参与者，包括但不限于各国央行，都可以参与设计，彼此取长补短，建立起效率更高、更有竞争力的支付系统。
我也在考虑国际层面的问题。代理银行、汇款和跨境支付的效率极低，透明度不佳，而且成本非常高。在许多情况下，特别是零售交易，交易时间可能需要多达30天，手续费可能高达总交易额度的5%到7%，这非常低效也非常昂贵，是需要我们解决的问题。金融稳定委员会（FSB）等机构正在处理这个问题，中国政府和中国央行一直都在积极参与这方面的探讨。这场技术革命确实能够让世界各国同时朝着同一方向，共同构思一个全新的伟大设计，由此而产生的设计可能会在未来完全消除我们今天面临的许多障碍和问题。这是一次历史性的机遇，一次“重新开始”的机会，无论是从单个国家还是国际角度都是如此。国际清算银行的任务是促进和加强各国央行之间的协调与合作。我们设立了国际清算银行创新中心，并重点研究央行数字货币问题，已经有十几家央行在该中心的框架下开展工作，共同推进央行数字货币事宜。
白重恩：好的，谢谢。在个人层面上，正如你所提到的那样，人们可能会担心隐私问题，但我认为人们也非常期待能降低跨境交易成本。你认为，对于全球金融系统来说，央行数字货币对全球金融体系的稳定性有何影响？资金流动会不会更容易，并引发各界对稳定性的担忧？
Agustín CARSTENS：各国之间的协调和合作非常重要。事实上，一国货币的运行情况并不仅仅取决于技术，而是更多地取决于国内政策和国家的前景，这是不会改变的。但是有了新的“轨道”后，资产可以在各国之间进行一定程度上的重新分配，这可能会在短期内带来一定的抑制效果。因此，各国央行在设计新框架时需要将以上因素纳入考虑。
我认为，发展央行数字货币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正如我们已经在中国所看到的，由科技巨头等力量推动的私营部门的发展，占据十分重要的地位，其本身可能带来不稳定性，所以我认为至少需要建立一个额外的平行系统，这一系统的运作方式类似于政府政策，既有良好的社会基础，又为政府所掌握，这样可以在确保稳定性的同时为金融系统带来更加均衡的发展。
白重恩：好的，很好，谢谢你。央行有可能向央行数字货币支付利息，也可以在某种程度上创造负利率。纸币是不会出现负利率的，但数字货币却是有可能实现的。另外，央行数字货币的运用会为政策制定者提供更多信息，方便政策的制定。除此之外，你如何看待央行数字货币对货币政策的传导和有效性所带来的影响？这又将如何影响人们的生活以及人们看待货币政策的方式？
Agustín CARSTENS：我认为这是非常重要的，在设计央行数字货币系统的过程中，需要考虑这一问题。毫无疑问，一种新资产或者新货币形式的引入必然会改变既存的传统关系，而这隐含在货币政策的所有传导机制中，要考虑到所有因素。比如，人们持有多少流动资产和非流动资产，经济对利率变化的敏感程度。同时，在许多国家，汇率变化也非常具有敏感性，对货币政策的传导机制来说非常重要。因此，需要考虑到央行数字货币会在多大程度上导致银行去中介化。
有意思的是，我注意到你是一名数学家，也是一名很好的经济学家，所以想必你也了解，在设计系统时，需要考虑很多参数。央行和政府要通过调整参数，让设计出的系统尽可能平衡运转并带来预期效果，即提供更有效、更可信的支付手段，同时不会引发威胁金融稳定的去中介化，不会增加货币挤兑的概率。此外，还要兼顾到中小型企业融资难的问题。所以你提到的实施问题才是关键所在。
白重恩：好的，谢谢。央行数字货币是数字经济的组成部分之一。数字技术正在以多种方式影响经济，而这些以数字技术驱动的企业极具规模经济和网络外部性的特点，企业规模十分庞大，集中度也相当高，对社会可能具有系统性的影响。
我们今天讨论的主题是关乎“效率”、“稳定”、“公平”。一些人认为这些大型科技企业是好的，鼓励了创新。但也有一些人认为，其造成了垄断局面，当其他人和这些大公司合作时，甚至会阻碍创新，而创新带来的益处也许无法被各方公平公正地分享。因此，监管是必要的，监管必须在激励创新和推动公平之间取得平衡。你认为在监管在平衡这些问题上有哪些最佳做法？
Agustín CARSTENS：这是一个关键问题，也是许多国家政府考虑的首要问题之一。中国已经在这个方面采取了步调一致的措施。当前面临的一个问题是创新的速度非常快。正如你所说，这些企业具有规模经济和网络效应，可以让最初只是非常小的一个系统，在几年内就变得庞大无比。
如果技术缺乏监管，可能会走入非常有害的循环。国际清算银行将其称为“DNA循环”。也就是，在网络背景下使用的数据会产生更多的活动和更多的数据，带来更多的网络效应，从而导致很多参与者被排挤出去。更重要的是，如果主导该过程的企业并不受到与现有企业相同的监管，就会真正影响到金融系统的稳定性。例如，如果某家大型科技企业创建了一个支付系统，并利用自己掌握的网络和相关支付信息进入信贷领域，那么与接受监管的商业银行相比，它们就具有竞争优势。我们要保证一个公平的竞争环境，让同一类型的活动适用同一类型的监管制度是非常重要的。
你多次提到了“系统性”的概念，我认为，许多全球化的大型科技企业都有系统性影响。正如监管具有系统重要性的银行或金融基础设施一样，这些概念也应该适用于监管大型科技企业对金融活动的参与。这样做不是为了抑制竞争，也不一定是为了保护商业银行（商业银行也需要建造自己的基础设施，并且努力提供同样类型的服务），而是监管机构需要保证让各方在相同的条件下竞争，并消除监管套利的可能性。我认为，当前市场在信息使用上出现垄断化倾向很正常，对此进行监管，也很重要。这个问题值得我们仔细思考。
白重恩：好的，卡斯滕斯先生，感谢你极具洞察力的评论。我想，我们讨论的这个问题事关重大，很多观众一定对此很感兴趣，相信他们会在你的评论和回答中受益匪浅。非常感谢你。